會知道這個職人,
是去年大P告訴我的,
他要我一定要去採訪他,
他說我一定會喜歡。
後來他先去了,
我看了他的網誌一直都很惦念著這個阿公和冰杓,
這次寫這本書,
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這個阿公。
說是這樣說,
訪他我一直都很有心理障礙,
因為台語很破爛,
雖然爸爸從小就要我在家練習講台語,
不過語言這種東西久沒用就是會失去功能,
台語也是,
聽大P說他有點重聽,
這點讓我更加害怕。
之前,
聽過我講座的人,
都知道之前的書訪過最難訪的就屬花蓮廣來肉乾了吧!
那次採訪讓我永生難忘,
不過廣來的阿嬤至少聽懂國語回答國語,
那類型的難訪是難以破除對方的心理隔閡那種難,
聽得懂國語,
想要問的至少都能好好表達,
回答的也都能接收,
要破除隔閡還算是做得到.
但如果是只聽得懂台語......
啊噢!真的很難想像會有什麼樣的收穫.
這次,
雖然前一天約好採訪,
當晚我一直為了自己沒有辦法說出流利的台語,
或完全聽懂台語的回話感到超級焦慮.
對,
想要採訪的前一天,
阿嬤告訴我阿公做完這批就不做了,
本來我是要約下周間過去,
不過阿嬤說阿公排好時間隔天一早要做,
怕下周就已經拍不到。
我坦白說我半信半疑,
因為之前我有查過資料,
那時的資料就說阿公不再接單,
但夯不啷噹也過了兩年。
不過既然都約好了,
硬著頭皮去就對!
不然就算半信半疑"再也不做"這件事,
阿公確實夠老,
要把握任何時間去拍他工作也是真的,
除了這個理由,
這本書如果這樣約訪一直猶豫來猶豫去,
看來也會拖到很晚才完成,
我還有其他的事得做,
書必須要快點完成,
只能告訴自己:『陳頌欣加油!反正去再說!最難的一關過了其他的也許就好多了.』
早上六點,
我們全家起床,
從陰雨的板橋出門前往花壇鄉,
到的時候花壇鄉簡直不像在同一個臺灣的天氣,
天氣好到不可思議。
說到這個,
好啦!我承認我上次其實來過一趟,
上次那趟花壇鄉就是雨天,
那次我藉故天候不佳,
我孬孬的沒有完成那趟約訪,
就是因為我台語真的太爛,
心魔超難克服.
今日是再訪,
我一下車踏進去的時候還搞了一個笑,
身上揹完小逑的背巾沒有拿起來,
頭髮也亂七八糟.
因為很緊張的關係,
所以七手八腳,
(七跟八真的很好用耶!)
今天好像第一次出門採訪,
心情和那種手忙腳亂的狀況都是.
沒想到,
對照著我的手忙腳亂和各種慌張,
踏進三合院灶腳那個西廂房(是這樣稱嗎?),
看見黃有信老師傅穩坐在地上,
那種彷彿時空靜到像凝結起來的畫面映入眼簾,
他抬頭看了看我.
因為他坐在地上,
我毫不猶豫地坐在他面前的地上,
打開了錄音筆,
用臺語說了句:『挖洗嘎阿嬤五優厚,杯來猜鬨ㄟ!挖背蝦己奔翠.(我是和阿嬤約好要來採訪的,我要寫一本書)』
然後,
就詞窮了.
我就靜靜一直坐在阿公的前面,
看他低頭工作,
看了大概快要十分鐘,
然後再換上定焦鏡,
我趴在地上開始拍他工作的樣子。
因為,
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開始今天的訪談,
除此之外,
看他工作的神情會不自覺不想打擾他,
他工作很安靜,
整個灶腳就只有收音機賣藥電台的聲音,
那些收音機裡傳來的笑聲和老老的場景是很相配,
但莫名就是會想要安安靜靜的待著.
光是看他,
就覺得自己工作應該要用最好的姿態應對,
即便我詞窮,
至少也要留好看的影像。
本來趴一個程度低,
後來一直覺得趴得不夠低,
就愈趴愈低,
低到拍得到他的表情為止.
阿公可能覺得我也太誇張了吧,
他開口跟我聊天先(還是他覺得也太詭異了吧!不是說要來採訪?怎一句話都不說?)
:『妳從哪裡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一問我,
我回答從板橋來,
瞬間有點想笑,
今天是誰要採訪誰?
但也因為他問了我,
突然自己找到自己有安全感的"位置",
就這樣邊看著他工作邊用"感受"的,
也許"聽""說"並不是今天最重要的。
很感謝當下自己明快的做這個決定,
決定好後心情就放輕鬆了,
告訴阿公我打算這樣看他工作,
他自在工作就好,
然後,
接下來我們想到就自然的隨便聊兩句.
問幾歲?做這個幾年?當然都是有的,
阿公沒想到已經八十六歲了.............
畢竟眼前的他看不出來有這把年紀,
雖然面前擺著助行器,
但看見的他說身手矯健當然不至於,
不過眼睛和手勁應該都很伶俐.
比如我問他超無關緊要的:『你有幾個小孩?他們在做什麼啊?他們常回來嗎?』
他都像對朋友聊天那樣回答我,
我們形成閒話家常的樣子,
還好我也打算觀察比聽跟說重要,
因為阿公對於自己做這行的苦,
回答得非常平淡,
雖然我問他『為什麼五個孩子都沒有傳?』
他說「這麼艱苦的工作他們才不做。」但他的孩子在做板模工人,
也並不是什麼輕鬆的工作,
所以我又問:『做冰杓的苦,大概是哪一種的?』
他竟然回答我:「一直坐著.」
說真的,
聽到一直坐著哪可能感受得出多苦,
不過因為我一路看著他做,
他這支看起來就超燙的,
他拿這支燒得滾燙的烙鐵,
去沾錫棒子,
錫棒子上的錫,
變成滾燙的小錫珠子在地上滾來滾去,
他沾那些珠子,
用烙鐵將錫撫平.
而且,
時不時要沾鹽酸,
沾下鹽酸碰到滾燙的烙鐵時,
都可以聽見一聲:汽~~~~~那種燙到冒泡的聲音.
不過,
知道嗎?
這種看就滾燙到不敢碰的東西,
他就這樣用手拿著,
我都可以看見那支拿來熨化開錫的烙鐵,
時不時貼到他的指頭,
又或者鹽酸他就這樣按著,
神情沒有任何異樣,
手就像沒有知覺似的.
但我確定那是非常燙的,
至少那聲:汽~~~~~~~
讓一切感受都比較貼近我的觀察,
阿公的臉,
對這一切光看就知道辛苦的事,
淡定到不像正苦著.
中間他請阿嬤去幫他拿了一盆水,
因為那顆冰杓紅銅體也是被烙鐵燒得滾燙,
他必須丟它們進去水裡降溫,
才有辦法繼續拿著.
其實不用說這些,
我看見他手,
做每一個動作他的骨骼和手指的曲度,
都完全貼合冰杓,
他工作的地面,
因為經年累月凹了一塊,
所以銲錫的珠子都會滾到那個凹槽,
他會非常熟練的從那凹槽沾取那些錫珠子,
半滴都不浪費.
其實光是這一個步驟他做這幾支我看了快要兩小時,
阿公說紅銅不好接合,
以前是用青銅,
這一個接合的工作中間常常都會整個掉下來,
他就這樣不厭其煩一直一直一直重複直到完全接合,
然後把那些杓子放在一個鐵盒裡.
這天盒子裡的每一支杓子其實都有買主,
我剛到的時候他就說他現在沒有半支可以賣我.
對了,
你們看他的器具,
那個盒子都已經變成那樣,
我也注意到他的老工具櫃子,
和他的老電扇,
這天板橋陰雨綿綿而且頗冷,
花壇就像另一個世界這件事可能是上帝要讓我感受到一點點他夏日工作的襖熱吧?
我熱到滿頭汗,
眼鏡一直滑落,
真難想像他怎麼靠著這支老電扇度過面前有瓦斯爐和烙鐵的夏天PLUS.
其實一直工作到這時,
我內心的敬意都還不至於震撼.
因為他堅毅的表情,
和他做著每一動的樣子,
加上他談起當年學習竟然只花兩到四個月,
說苦也都淡淡的,
雖然好像看出一些端倪,
至少對於六十年如一日的歲月敬意不得不油然而生.
但,
內心的震撼,
就在.....................
我意識到這個助行器之於他的必要開始.
因為,
他做完在地上的工作,
準備要收拾.
我發現,
他其實是無法行動的,
剛剛看起來動作伶俐的他竟然只能拖行他的雙腿,
於是我主動幫忙他,
比如幫忙把水盆裡的水拿去倒掉,
把瓦斯關緊,
看他坐在那把眼前的器具一一收拾好,
很不好意思的在我面前勉為其難的穿鞋.
我才意識到,
眼前這個老人是紮紮實實的八十六歲。
八十六歲的老人,
到底該是什麼樣的?
不得不想起我那硬朗的公公,
同樣有堅毅的眼神,
他如果活著,
八十六歲會是這個樣子嗎?
當年我阿公八十八歲,
好像也挺硬朗的,
但眼睛漸漸沒辦法看得清楚,
耳朵也聽不太到了......
眼前這個八十六歲的阿公,
在穿好鞋後,
費盡全力用手撐著坐上那把塑膠椅子,
再費盡全力用手把塑膠椅子連同自己和無力的雙腳往前、往前、往前再挪靠近工作桌子一點點。
這時候我才知道這個櫃子,
是個工作檯.
而上面木頭的缺角、
看起來不刻意的螺絲上擺了個有油的迷你銅杓體,
又或者是那支巨型的木柄銼刀,
通通都像阿公骨骼的曲度、地面的凹槽那樣,
通通是歲月和累積為職人量身打造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器,
而這似乎不能算是"先"利的器,
是慢慢、一點一滴變成那麼符合"他"體工學的設計,
這設計是那麼不刻意,
不刻意又自然到像與他合而為一似的.
對,
我想起在這個過程中,
也問了阿公問每個職人的必問問題:
『這麼艱苦的工作,是什麼讓你堅持下去的?』
其實最妙的是,
這些職人的回答都約莫這樣,
「要生活啊!做每一個工作都一樣,就是要一直做一直做一直做啊,
不然家人怎麼辦?怎麼養家活口?」
但在閒聊過程中(我實在不好意思說今天有在進行"採訪"),
他就講到這段的時候最激動。
我真的不曉得"堅持"這兩個字,
對他來說到底存不存在腦海裡過?
也許他做這些日復一日他真的沒有特意去想過要堅持,
卻達標了堅持的極致典範.
「要生活啊!做每一個工作都一樣啊!」
討生活啊.........
腦中閃過每一個『人、物合一』的畫面,
眼前的一切突然變得很震撼,
堅持是用各種日常累加的,
沒有為什麼的為什麼,
種種為什麼的為什麼,
堅持變得沒有辦法細述理由反而更加讓人敬畏,
林林種種不由分說、不加贅述就可以感受到的老師傅堅持的氣場,
就在看見他舉起其實非常吃力的四肢做這六十年來的尋常事裡.
就在這時,
他要我幫忙拿兩支我原先看不出用途的東西.
我本來想說這是啥?
幹!
這是啥?
你知道嗎?
這是手動鑽子!!!!!!!!!!!
這個時候我真的忍不住去叫陪我採訪的藏鏡人進來看,
太震撼人.
因為這東西長,
對年輕人來說不算很重,
不過他就這樣單手使著這根長棒子,
鑽銅.
你沒聽錯!鑽銅!
前面那段我真的看不出這件事對於老人家可能的費力在哪,
看他使著手動鑽子,
那種用全身力氣做一件精工的樣子,
非常吃力,
真的光看就會讓人心疼的吃力。
此時此刻,
我真的知道他或阿嬤為什麼說隨時會退休,
說真的,
他早該退休了............。
阿公本來製作二十幾個尺寸的冰杓,
但現在僅剩三個尺寸(18.20.24)各幾支做完就完全退休,
每做一支就倒數銅冰杓工藝在臺灣成絕響.
接下來,
我就看他為了讓冰杓中間那支刮冰的鐵片,
吻合冰杓,
拿很大很重的剪子剪掉一點點銅片,
我沒有拍,
因為光是看著都有點屏息,
超怕他剪到手,
那是不到幾釐米的銅片.
他剪好就磨一磨,
剪好就磨一磨.
這些剪和磨,
每一剪和一磨都是職人的完美主義.
在進行最後幾個動作的時候,
每一個動作確認著冰杓是不是很完美作動,
銅片弧度必須完全貼合杓面.
他不曉得做幾次這樣確認的動作,
這幾張照有些並不在同一次動作中,
他用他的眼睛不斷確認孔洞有沒有鑿對位置,
每一個環節都確認再確認.
這全部的過程在這一刻,
我真的忍不住流下眼淚,
還好我有戴眼鏡,
不然他一定覺得我莫名其妙,
又沒講話哭屁喔!
這是一種因為內心感到震撼而掉的眼淚,
突然曉得他這麼年邁卻依然拖著身體硬撐著這些流程,
是一種職人因使命感的不願放下,
即便什麼都沒有特意說,
也沒有太多的交談,
光是看他進行這些過程真的比聽了一場TED更讓我激動萬分.
我求求他,
賣我把銅杓,
因為我想要收藏他這份職人執念,
這輩子如果經歷什麼工作上或生活中的瓶頸,
也許我看見這把銅杓,
想到他工作的執念,
就能靠著這回憶勉勵自己.
我買的銅杓只有到這一個步驟,
沒有經過拋光,
因為要拋光的話還要等個幾天,
能買到真的是太好了!
(很抱歉沒有幫漢寶媽買到,因為它沒有其他的能賣了)
他做到這裡,
遞給我說:『好吧!雖然我真的不能賣妳但是賣妳好了.』
他的銅杓都有寫一個"吉",
他看這個吉就會知道是他的作品,
會幫忙維修.
他一直面露得意要我試試看好不好"康饋",
事實上我沒有要拿來"康饋",
所以我捏捏這銅杓,
完全沒有詞彙和言語可以表達我的想法,
我就是眼眶泛淚看著阿公和阿嬤,
這時候說真的我最想說的是:『身體要健康吃百二喔!』
職人的失落,
工藝的失傳,
是我們這一輩一直經歷著的事,
這也是為什麼我會想要寫這本書的起頭,
另外我也很想要曉得是什麼力量讓這些人一直堅持著?
目前我訪了三個而已,
這三個職人都帶給我堪稱巨大的感觸,
比起那些強說的感想,
這些職人就像看完侯孝賢的電影那樣,
每一次想起一個細節就又會有一個新的念頭,
是後座力很強的工作.
雖然我一次比一次話少,
回家甚至變得沒有辦法或不曉得該怎麼分享起每次的工作筆記,
這次的每個約訪都讓我都這樣害怕又期待著.
總之,
看著眼前的職人正倒數著他的工作,
也為臺灣倒數這個工藝的失傳,
也是我震撼的原因.
害怕面對任何別離的我,
不曉得要在這次的工作裡面見證幾次別離?
只能邊感覺無力邊加緊腳步記錄這一切,
可以確定的是,
經過這次的採訪,
再怎麼詞窮好像也比較不害怕了,
因為不管怎麼樣,
真的好想為臺灣記錄下這一切,
不要別離!不想道別離!不願意道別離.